就像金庸的意义不止于武侠,周星驰所带来的连锁文化反应,是从那些假痴不颠的喜剧荡开,所激起的一层又一层,直至今日仍连绵不绝的涟漪。借最近几年上映,且坑满谷满的喜剧的尊容来看,都是极其自觉地从这位喜剧之王那里取经。像徐峥、董成鹏都坦言他们的精神师承,都来自那个在华人地区亨有无上声名的,曾经的星仔,现在的星爷。
“星仔”与“爷周”几十年如一日
他所引发的具时间性和空间感的亚文化震荡,应不简单局限于周星驰本人。稍对周星驰有兴趣的人,都知晓周星驰的电影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导演周星驰,一个是演员周星驰。存活于很多人记忆深处的还是那个 “我其实还是一个演员” 的周星驰。
先说一下香港这座城市,表面看去,它仿佛颇为西化,但英伦风情其实并没有真正深植于这座由移民组建的大都会,虽然携带一丝西方殖民地的傲气,但它仍然保持着中国式的传统价值,诸如长幼有序、男尊女卑、对家庭观念的固守等等,更有孤悬海外所带来的不安全感,江湖气息也就乘虚而入充当其保护色,这既是一种自保,更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身份确定。
宽泛的江湖气,不一定是要加入社团,而是对这法律之外的 “组织” 所抱持的 “信任”。香港电影界一直都有着很浓重的行帮气息。就是身家清白的演艺人员,也爱论资排辈。李翰祥就有一堆干女儿,张彻则拥有一群好弟子。周星驰就是以张彻徒孙的身份进入电影界,周星驰的业内师父是张彻的弟子李修贤。周星驰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经李修贤提携之下的《霹雳先锋》。
《霹雳先锋》
第二年,张彻过大寿,他的弟子们以电影之名向他们的恩师致敬,那便是由吴宇森和午马执导的《龙蛇争霸》(也叫《义胆群英》)。姜大卫、陈观泰、李修贤等张彻的爱将都悉数到齐,周星驰客串一毛头小子,出场不多就在狱中被奸人所害。正如坊间传闻一样,周星驰和张彻的弟子并不合得来,也包括他和师父李修贤之间也不是特别亲热。他在圈子里的不合群,也算是另一种有口皆碑吧。
《龙蛇争霸》
早在周星驰进入无线训练班之时,他与同学、老师的关系都较为疏离。由于周星驰的表演理念乃至他的方法,不太吻合表演课的讲义。在刚开始进入表演状况的时候,强调的表演状态是忘我,而周星驰与此不同的是,他的表演呈现的是 “我” 在演,是把自我放在角色前面的。外加他的表情和肢体都有出挑之嫌,有的老师甚至认为这个孩子空有表演的热情,而对表演的真谛缺乏悟性。不招同行待见,这对周星驰而言,是他挥之不去的一个重大心结。周星驰最擅长扮演的角色,是那些在外人看来,绝对是志大才疏的无为青年。他主演和导演的很多电影,都呈现出,他进入每个行当时的不堪和一种浑然忘我的坚持。这样来看周星驰的表演,就能生出很多趣味,他相当神妙地在忘我和自我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当时的无线训练班学员:最右最大张的是周星驰,其他人为 1 徐锦江 2 黄耀明 3 楼南光 4 吕良伟 5 骆应钧 6 吴镇宇 7 李子雄 8 陶大宇 9 吴启华 10 刘青云 11 廖启智 12 廖伟雄 13 张兆辉 14 关礼杰 15 欧阳震华
在周星驰进入演艺圈的初期,无论是儿童节目里手足无措的主持人,还是各类热播剧中让人忘记面孔的龙套,他都水土不服的厉害,不少有识之士也认为这个有些怪诞的青年并不适合这个江湖。只是后来铁一样的事实证明,周星驰实际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中人——“他来自江湖”。
1989 年,周星驰在TVB的台柱万梓良主演的《他来自江湖》中大出风头,那个总是搞不清状况,却又总能怡然自得的不靠谱青年何鑫淼,让很多人眼前一亮。也正是这部电视剧,确立了周星驰此后招牌式的表演风格,忘我、颠狂,在自我设定的逻辑里尽情起舞。也是这部电视剧奠定了他与吴孟达在银幕上长达十余年的亲属关系,此剧的另一位主演毛舜筠后与周星驰也有过多次合作。
《他来自江湖》
更重要的,他主演了给他带来巨大声名的《赌圣》。《赌圣》一片明显是在戏仿刚刚热卖的《赌神》。这部由刘镇伟导演的影片,其实更符合中国人沉迷赌博的情意结,是去英雄气的,是对不劳而获发自内心的向往。赌博的技能退让给更加难以确定的特异功能。
《赌圣》
《赌圣》透露的另外一个信息是,周星驰饰演的乃一大陆客。在《新精武门》、《龙的传人》、《国产凌凌漆》中都沿用了这一身份。目前为止,周星驰最后一次献身大银幕的《长江七号》,全程在周星驰的故乡宁波取景,周星驰的身份也是一大陆农民工。地理上的外来者,首先带来了一些经文化想像所引发的地域差异,更准确的说是贫富的距离。周星驰的表演,却是一种心理上的外来者,他没有局促不安,也谈不上如鱼得水,而是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在阴差阳错间借力打力。这个外来者,往往在影片最后,能收获到世俗所认可的全部利益。也就是说,这个外来者将改写这个江湖的结局。这大概也是,内地接受起周星驰起来,更加无视原则的内因之一。但周星驰的大陆仔形象,契合了港人对即将迫近的时局的杞人忧天,但却无心插柳地成就了另一番外来者居上的亮丽风景。
《国产凌凌漆》
好了,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江湖,几乎是以慌不择路的方式接纳了周星驰。周星驰是否怀有感恩之情,起码在他主演或导演的电影当中,是不太明显的。他的很多影片,虽然感怀他曾经蒙尘的那段岁月,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之所以刚出道时,得不到太多的抱拥,跟自己的技能是否被人所认可无关,只是时运未到,但他不忙于建立自己的电影时代,也不急着与那个靠热血铁肩去担当的电影江湖,共谋。对香港电影稍有认知的人,标准化的香港电影均是男性化的,有着太多两肋插刀的所谓英雄怒和江湖情。周星驰的电影一个很有意趣的忽略,便是他主演或导演的影片,几乎很少提及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兄弟情的,而把更多的笔端付诸于男欢女爱,自《审死官》之后,就越发显著。
《审死官》
早期的吴君如充当捧哏、而张敏则是标配的花瓶。而梅艳芳、刘嘉玲、莫文蔚、袁咏仪、朱茵、张柏芝则在周星驰中后期电影里大放异彩。虽然港人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仍在作祟,女性仍保持着一定的逆来顺受的从属关系。但若细心地体察,周星驰在与女性角色互动时,都有着或强或弱的,男性化的依赖感,他极度渴求女性的非理性,正是这种非理性的认可,让周星驰演绎的形象获得自足,并能站稳脚跟,它没有演变成性别政治的此消彼涨,而是互为拯救,甚至散布着美人救英雄的妙趣。
《喜剧之王》中的张柏芝与莫文蔚
《大话西游》中的朱茵
说到周星驰电影的最大魅力,诚然是与成人世界对话时,奔放到无节制的童言无忌。但维持周星驰电影拾级而上的,源自他享受孤独的那份不带傲然的跳脱。拿他最具思辩意味的影片《喜剧之王》来说,这电影无非讲的是,一个演员,只要你愿意搭建舞台,你就能有一席之地,并靠此找到你的观众。作为周星驰这样的演员,无论他与庞大的受众如何打成一片,他却并不因此而洋洋得意,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他都自觉或不自觉,与他的拥趸,或腹诽者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周星驰就是这样,以边缘的姿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到中心,成为世纪之交华人群落里,最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
《喜剧之王》
人们在周星驰的电影里,一次次看到价值处于真空后的状态,但这并不让人恐慌,相反,倒有些自得其乐。见坏事就躲,遇好事就上,毫无自制力却又色厉胆薄、瞧不起的你得捧、看得上的让你滚。貌似没出息的性格使然,仿似要与破败的人生机遇撞个满坏。临了,才发觉你没有你自己想像的那么糟糕,当然,你的好也会超过你的想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要有他出现的电影,每一部都充满了想像力,以及浩淼又不乏空洞的聊以自慰。
不可否认,周星驰的大部分电影都关乎当下国人最为关注的成功学的诸端要义,均具备现代人极为着迷的逆袭风貌,讲的都是一个咸鱼翻身的人间传奇,基本都是一个穷小子逐步上升为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救赎者。但在周星驰的电影中活泼好动的主人公,顶多享受一下目标落实后的喜悦,对胜利果实并不热衷。在《食神》里还颇为大而不当地输入了 “得又如何,不得又如何” 的人生况味。这种过于彰显的对人生的解释,在周星驰那些俏皮灵动的影片中,是有些笨重的。但也表明,周星驰的电影再怎么对受众进行足底按摩,他自己所到达的方向,与受众的愿景并没有构成人生画卷的一部分。
《食神》
与《中国合伙人》这类有志者事竟成的影片相比,周星驰的励志只是一种装饰,功名本身也是一种装饰,而非从此岸到达彼岸的桥梁。《少林足球》所反复强调的 “你行的”,你自可把这当作座右铭,让自己保持一身热血与鸡血一同沸腾,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获得一种你不混同于普罗大众的幻觉。
《少林足球》
简单来说,周星驰的电影所描绘的心想事成的美景,只是对你再凡俗不可的人生的一次经想象而生发的重塑。
最后说一下周星驰的表演,他最重要的合作者之一王晶,不止一次地称道其为华语电影最好的男演员。但他的表演在很多人眼里,缺乏变化,仿佛只有程咬金的三斧。但在我看来,却是风清扬传授给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招式不多,却有极强的杀伤力。他的表演从戏曲、杂耍、以及技击中获取极为丰富的营养,并最终自成一派。《审死官》里周星驰从眼角抹去两滴泪珠的从容,他将不羁和恻隐结合地天衣无缝。《大话西游》里他揽镜自赏时表情的微妙变化,有着不置一词,却又尽得风流的感慨。还有《喜剧之王》里,他一脸严肃地邀一帮小混混跟他去演《雷雨》,那个总像注意力不集中的周星驰在那一刻,凝重而深情。周星驰还有太多的精彩瞬间,让我们不得不去揣度他那不可限量的表演空间。
《大话西游》
再举两位表演大家的例子,一个是卓别林,他在默片时代永远是那套行头,永远蓄着仁丹胡,永远迈着八字步。卓别林的表演有着浓烈的街头艺人式的即兴色彩,周星驰也一样。另一个是高仓健,他的表演惯性也相当强,不苟言笑,紧锁双眉的,发型从来就是板寸。这两位大家的表演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与其说他们是在刻划人物,不如说他们是在释放自己。这是真正的实力与偶像的高度结合。周星驰也是如此,除了《审死官》和《食神》外,周星驰演的大多是大事不得志,小事不得意,且屡屡斗志昂扬的小人物。人们喜欢周星驰,不如说是喜欢他们自己,他们在跟着周星驰一道自恋,一道把最大的恭维留给各自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