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中的情色暴力元素来源于何处?雨果为什么酷爱描绘章鱼?他的小说一方面赞美贞洁与高尚的情感,鄙夷罪恶的激情和暴力;而另一方面,作家本人又沉浸在无休止的情爱游戏中不能自拔。情欲之美、之令人战栗,对这位文学巨匠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文 | 沈亚男 编辑 | Agnes
“雨果故居” 的秋季展览刚刚落下帷幕。当人们步入博物馆大门,迎面便可看见海报中一名女子丰腴光滑的背部曲线。她慵懒地举起双臂,正在轻柔地盘扎卷曲的长发。条纹图案的麻布裙衫褪至腰际,散漫地堆砌着。这幅照片记录了 19 世纪初的平民女子即将洗浴的一刹。身居陋室、身材圆润的女子背对镜头,隐秘的激情在粉红色照片底色的映衬下弥散开来。
朱利安▪瓦卢▪德▪维尔纳夫:女性裸体,年份不详
这张矜持与肉欲交织、私密与赤裸并存的照片,暗示了雨果在文艺审美观与个人感情观间的矛盾:一方面,他的小说赞美贞洁与高尚的情感,鄙夷罪恶的激情和暴力;另一方面,作家沉浸在无休止的情爱游戏中不能自拔。展览通过珍贵的图文资料,勾勒出一个极具争议的 “情欲雨果”(Eros Hugo, 1802 - 1885)形象。
躲藏在“巴黎圣母院”中的情欲魔鬼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1482》在 1831 年出版,是一部气势恢宏的 “历史小说”。自 1789 年法国大革命起的 40 年里,法国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在 1830 年 7 月,法国再次改朝换代:查理十世颁布四道法令,妄图由保皇党贵族重新掌控国家权力,引发巴黎青年与警察间的巷战。查理十世逃往海外,出身波旁王室旁系的大资本家奥尔良公爵路易▪飞利浦称帝,建立 “七月王朝”。
普洛斯佩尔▪拉法耶 :1830年7月30日,奥尔良公爵穿过沙特莱广场去市政厅
“历史主义”(Historisme)文艺风潮在这一充满创伤及反思的氛围中蔚然兴起。一方面,重大历史事件中呈现的阴谋、血腥和暴力与时代情绪相契合;另一方面,人们得以在逝去的辉煌中找寻民族自豪感,聊以慰藉。在艺术领域,“历史主义” 画家们热衷于呈现神圣庄严的 “中世纪” 宗教建筑和室内装饰艺术,和稍早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唱反调。
历史主义绘画:查尔斯▪玛莉▪布东:法国文物博物馆14世纪展览厅,又名“疯王查理六世”,1817年
雨果笔下的 “巴黎圣母院” 成为 15 世纪末法兰西的崇高象征:“它是这个时代倾尽全力建造的完美作品;每块石头都能够凸显上百种非凡的技艺,它们都是杰出的艺术家与艺术工匠们联手打造的。”然而,大革命席卷法国,基督教式微,大量宗教建筑被洗劫、损坏甚至焚毁。19 世纪 30 年代的巴黎圣母院早已破败不堪。
1802 年,夏多布里昂在英国流亡期间出版了《基督教真谛》。他在书中呼吁复兴基督教精神,控诉了革命暴徒洗劫宗教圣地的无耻行径。雨果加入了文物保护倡导者的行列。1825 年,他发表了一篇《为文物保护者撰写的檄文:向摧毁文物者宣战!》,并在文末总结:“一座伟大的建筑物拥有两样东西:它的功用和它的美;它的功用归拥有者支配,而它的美则属于全世界人民;因此,它不可被损毁。”
1842 年,他与文艺界人士一齐呼吁政府修复巴黎圣母院。1843 年 1 月,拉绪斯(Lassus)和维奥罗▪勒▪吕克(Viollet-Le-Luc)开始了这项工程,一直到 1864 年才完成,耗费了八百多万法郎。
摄于1855年的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 不仅是宝贵的艺术文化遗产,还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庇护所。当被诬陷杀人的艾斯梅兰达就死之际,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将她抱进了巴黎圣母院免受绞刑。代表宗教宽容的巴黎圣母院与残酷不仁的国家司法机制形成对立。雨果借古喻今,批评了 19 世纪 20 年代查理十世制下的司法不公正及非人道刑罚。
雨果在高唱艺术赞歌和抒发人道主义情怀的同时,还在小说中倾注了一股欲望之流:在庄严肃穆的 “巴黎圣母院” 神坛前,游荡着一个阴暗、丑恶的灵魂——副主教克劳德▪弗洛罗(Claude Frollo)。这个外表冷漠、禁欲的神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吉普赛女郎艾斯梅兰达。艾斯梅兰达却爱上了骑士菲比斯。弗洛罗尾随菲比斯来到心爱人的住处。他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菲比斯趁艾斯梅兰达熟睡时扯开了她的上衣。迷人的女性裸体展现在他眼前。在嫉妒与爱欲驱使下,他重伤了菲比斯并跳窗逃走。
《巴黎圣母院》中的 “情色暴力” 元素来源于何处? “雨果故居” 通过类比两部小说的插画给出了答案:其一为雨果的挚友路易▪布朗热(Louis Boulanger)在 1833 年为《巴黎圣母院》所作的插画;其二则为多米尼克▪威温▪德农(Dominique VivantDenon)在 1807 年至 1812 年间为英国作家马修▪格里高利▪路易斯(Mathiew Gregory Lewis)的长篇小说《僧侣》(Le Moine)所作的插画。两位画家都围绕小说中堕落的神父向圣洁的女性施暴的情节展开创作,表现凶杀和女性裸体,营造了惊悚的情色效果。
长篇小说《僧侣》在 1796 年于伦敦出版。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西班牙马德里,讲述了一个叫阿布伦西奥(Ambrosio)的嘉布遣会僧侣因罪恶情欲而将灵魂卖予撒旦的故事。阿布伦西奥本是弃婴,备受人民爱戴的他内心邪恶。他觊觎纯洁的贵族少女安东尼娅(Antonia)的美貌。在撒旦的诱使下,他深夜潜入安东尼娅的卧房欲行不轨,却被安东尼娅的母亲艾奥威尔(Elvire)撞见,他不得已将艾奥威尔掐死。阿布伦西奥最终在修道院的地下墓室中强暴了安东尼娅,并杀了她灭口。可惜罪行败露,他面临死刑。撒旦现身将其救出,并告知他艾奥威尔是他失散多年的母亲,而安东尼娅则是他的妹妹。
2012年小说改编的法语同名电影《僧侣》海报
小说甫一出版便造成轰动,因为它混杂了当时最流行的小说元素。它继承了由英国作家霍勒丝▪沃波尔(Horace Walpole)开创的哥特小说风格,又掺杂了 18 世纪末的萨德式情色小说元素。作家还加入了“神魔”(fantastique)题材:小说以“与魔鬼订灵魂契约”为主线,融入了德国民间传说“浴血魔女”以及“浮士德博士”等。
小说通过展现阿布伦西奥矛盾复杂的内心独白,上演了一出在罪恶情欲和宗教忏悔间徘徊的乱伦悲剧。这与正在经历革命余震的法国人的恐怖阴暗心理相契合,自18世纪末起便在法国畅销。德农为小说创作了 16 幅版画。它们继承了女性裸体画传统,并杂糅了 18 世纪后半叶的“洛可可”室内装饰艺术风格以及19世纪初的“新哥特”式建筑艺术风格。
德农还是一位卓越的小说家,他创作的情色小说《明日不再来》(1777)精心描绘了 18 世纪园林建筑,谱写了一出典雅的婚外情闹剧。德农还曾追随拿破仑远征埃及,他的游记《埃及之旅》(1802)运用手绘和文字描述相结合的方式记录了古老的埃及文明。此外,他担任了拿破仑一世帝国时期“卢浮艺术”博物馆(卢浮宫前身)的馆长,整理、修复并归类拿破仑在欧洲各国掠夺来的艺术珍宝,为建立现代博物馆收藏制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他对中世纪建筑的钟爱以及对情色文化的个性化解读影响了 19 世纪初成长起来的法国作家,包括青年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哥特式”暴力情色与德农的《僧侣》插画风格一脉相承。这一隐性的继承关系在路易▪布朗热为《巴黎圣母院》所作的插画中体现了出来。
路易▪布朗热是 19 世纪中期著名的画家之一。1825 年,18 岁的布朗热经由著名画家欧仁▪德威利亚(Eugène Devéria)的引见结识了与他年龄相仿的诗人雨果,进入了以雨果为首、汇集了梅里美、圣—伯夫、缪塞等众多文艺先锋的“小圈子”(Le Petit Cénacle)。他不仅为同时期的文艺界友人绘制肖像,还为大仲马、雨果的戏剧及小说作品贡献插画。
布朗热:巴尔扎克肖像,1836
布朗热终身都在雨果思想的影响之下探索绘画艺术,他成了雨果文学作品的御用插画家。布朗热深深折服于雨果的个人魅力,通过画笔精妙地解读了雨果的精神世界,因而被雨果亲密地称为“我的画家”。
在布朗热的这幅插图中,弗洛罗面目狰狞、怒发冲冠,扑向惊恐万状、身陷囹圄的艾斯梅兰达。
再看德农绘制的 “阿布伦西奥掐死艾奥威尔” 的场景:在闺房之中,被药迷倒的安东尼娅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无辜地展示着迷人的胴体。
在床边,罪恶正在发生。闺房情色与乱伦暴力展现无遗。而这幅“羞惭的阿布伦西奥在受辱的安东尼娅面前”,仿佛正是弗洛罗施暴于艾斯梅兰达的情境。
再看第三幅画描绘了“暴民冲入修道院”,威严壮观的哥特式教堂映入眼帘,与“巴黎圣母院”又何其相似?
由此可见,《巴黎圣母院》不仅是一部“历史小说”,而且沐浴在“哥特”风格中。他在 20 年代的文艺潮流影响下书写“情欲”,通过塑造略显病态的“童贞”男性主人公弗洛罗、卡西莫多,寄托了对爱欲的渴望,同时也抒发了因人性扭曲而无法获得真爱的无奈。
现实与创作中的“恋爱无能”
1827 年初,雨果发表了诗集《颂诗与歌谣》(Odes et ballades,1826),批评家圣—伯夫(Sainte-Beuve)随之在《环球》杂志发表了一篇赞颂雨果诗作的文章。雨果欲登门致谢,竟发现他与圣—伯夫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于是,圣—伯夫进入了雨果的“小圈子”。
此时的雨果意气风发,他挑战了古典戏剧遵循的 “三一律” 原则,于 1830 年 2 月 25 日在法兰西学院排演了五幕历史戏剧《厄尔纳尼》(Hernani)。戏剧连续上演了 45 场,雨果便召集自己的战友们出席了 45 场,与喝倒彩的保守派们展开持久战。这群披长发、留胡须、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最终取得了胜利。守护 “厄尔纳尼” 之战成为 19 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兴起的标志。
保罗▪阿尔伯特▪贝斯纳尔:第一次演出《厄尔纳尼》,战斗前夕
雨果在文学事业上奋进,没有觉察出潜在的家庭危机。维克多与妻子阿黛尔▪富歇(Adèle Foucher)青梅竹马。他一直坚信与阿黛尔灵魂契合,并发誓在婚前 “守贞” 。1822 年,雨果与阿黛尔结婚,成为令人称羡的模范夫妻。雨果一点都不像他的朋友缪塞、巴尔扎克、司汤达或是戈蒂耶等在女戏子和应召女郎间流连,只守着妻子。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阿黛尔无法忍受接二连三怀孕,提出与丈夫分房而睡。她与圣—伯夫恋爱了。1830 年,圣—伯夫向雨果坦诚了自己对阿黛尔的爱意。二人的友情出现裂痕,雨果的爱情信仰也彻底崩塌。
雨果 30 年代以后的创作与个人感情生活紧密联系。他在 30 年代创作的三部戏剧中控诉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忠行径。1832 年,《欢乐国王》(Le Roi s’amuse)在法兰西戏剧院上演,但很快遭到审查。在剧中,弗朗索瓦一世宫廷的弄臣特里布莱(Triboulet)向群臣喊道:“你们的母亲向仆从卖淫,你们都是杂种”。雨果暗讽了国王路▪飞利浦一世的母亲、波旁家族的玛丽—阿德里亚德的荒淫生活,质疑了国王的血统。
1833 年,雨果排演了以臭名昭著的 “卢切斯▪波吉亚”(Lucrèce Borgia)命名的历史悲剧。卢切斯是 16 世纪意大利红衣主教波吉亚的私生女。据说她擅长用毒,为了让父亲登上教皇之位,毒死了很多父亲的政敌;她先后嫁了四次,都是政治联姻。更骇人听闻的是,她与父兄乱伦并生下了孽种。
巴尔特洛▪莫维内托在1520年绘制的《女子肖像》,通常被认为是卢切斯▪波吉亚肖像
戴面具的卢切斯在威尼斯巧遇年轻贵族杰纳罗(Gennaro),却被后者的伙伴们认了出来,被嘲弄了一番。因为这些年轻人的很多亲友都死于卢切斯之手,对她恨之入骨。卢切斯恼羞成怒,发誓要报复。
布朗热绘制的第一幕第五场:《羞辱》
卢切斯的第三任丈夫德斯特(d’Este)以为妻子爱上杰纳罗,意欲除掉他,被卢切斯阻止。在一次舞会上,卢切斯企图毒死所有曾经羞辱她的人。杰纳罗为了给朋友报仇,当众刺死了卢切斯。卢切斯悲痛万分,死前告诉杰纳罗:“我是你的母亲!”原来,杰纳罗是卢切斯与哥哥凯撒的乱伦之子,一出生便被送去别处抚养。这部戏剧将“禁忌之爱”搬上舞台,雨果甚至还为卢切斯与杰纳罗安排了接吻的戏码。
第三部戏剧《安洁罗,帕都暴君》(Angelo,tyran de Padoue)创作于 1835 年,继续上演了一场婚姻悲剧。暴君安洁罗有一位贤德的王后,还有一个美艳的戏剧女演员做情人。他自信地以为两个女人都深爱着他,却不知二人都背着他与别的男人偷情。
雨果的感情创伤造成他在爱欲洪流中自我放逐。30 年代的戏剧创作与他在小说中呈现的 “童贞” 情结形成了对比。爱情并非由于病态的压抑无法实现,而是因为疯狂的纵欲被摧毁。这一所谓“恋爱无能”的文学主题在 30 年代尤其盛行,指无法在不违反社会道德的情况下正常恋爱。这一“恋爱无能”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婚姻不幸”。大革命后的集体式精神创伤是产生这种“恋爱无能”症候群的原因之一。
此外,19 世纪初期,君主制重新建立,对社会伦理道德展开新一轮桎梏。1804 年,“拿破仑法典” 规定女子不可支配财产,除非丈夫允许,不可接受教育,甚至不能出门旅行。1816 年,波旁王朝复辟后又废除了大革命期间“准许离婚”的律法。
这一系列法令造成婚姻中男女双方权益极其不平等。在男性支配下,女性成为了美德的“牺牲品”。福柯在他的《性经验史》第一卷中指出,19 世纪的家庭模式对女性造成压抑,甚至令她们产生 “歇斯底里症”,压力下易导致婚外情。阿黛尔与雨果恰恰是恋爱无能与婚姻不幸活生生的例子。
政府对女性 “通奸罪” 的惩罚相当严苛。一旦妻子被丈夫指证通奸、证据确凿,即会被判坐牢。雨果并未行驶这一权利。圣伯夫与阿黛尔的婚外情一直持续到 1836 年。雨果与妻子过起了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二人形成默契,互不干涉。在 1836 年 7 月 5 日阿黛尔写给雨果的信中,她表示:“您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您觉得幸福。我绝不会滥用婚姻给予我的权利去束缚您。”
追逐戏剧女演员的“萨提尔”
茱莉娅特与乔治小姐
1833 年上演的《卢切斯▪波奇亚》在雨果的感情生活中意义非凡:他在戏剧排演时遇见了念台词的茱莉娅特▪德鲁埃(Juliette Drouet)。茱莉娅特成为雨果公开的情人,并陪伴他达 50 年之久。雨果对茱莉娅特管束严苛,甚至限制她的自由;然而他与茱莉娅特的感情并不妨碍他继续追逐其她女性。茱莉娅特一生在嫉妒和隐忍中度过。
雷昂▪勒诺所摄:1832年的茱莉娅特
虽然茱莉娅特获雨果垂爱,但并未得到 “卢切斯▪波奇亚” 的角色,雨果将它献给了 19 世纪上半叶最传奇的戏剧女演员 “乔治小姐”(Mademoiselle George,1787-1867)。
乔治小姐是一位天才悲剧演员,且美貌异常。她 16 岁在巴黎登台,因演绎拉辛著名悲剧《费德尔》一举成名。1802 年,她成为拿破仑的情人。“乔治安娜” 与皇帝的风流韵事为人津津乐道。多年后,大仲马问她:“当初拿破仑为什么要离开您?”乔治小姐回答 :“他离开我是为了去做帝国皇帝呀!”
根据弗朗索瓦▪热哈尔肖像画制作的版画:年轻时的乔治小姐
乔治小姐是坚定的 “拿破仑” 派和爱国者。她征服了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并在彼得堡生活多年。拿破仑远征俄罗斯失败,她毅然决定回国追随曾经的爱人。乔治小姐回到法国后延续辉煌。然而好景不长,拿破仑退位,波旁复辟,乔治小姐处境尴尬。
此时,巴黎最受欢迎的两位戏剧家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大仲马和雨果。大仲马早年担任过称帝前的路易▪飞利浦的图书管理员。这位伟大的通俗文学先驱出身法国贵族,拥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纳达尔:1855年的大仲马
他与皇室私交深笃。在他的庇护下,乔治小姐于 1832 年主演了他的历史剧《奈斯尔塔》,讲述了 15 世纪法王飞利浦五世的王后、勃艮第的玛格丽特的情色丑闻:玛格丽特在塞纳河边的奈斯尔塔与情人们幽会,因要掩人耳目,将情人们杀死扔进河中。戏剧上演后好评如潮,乔治小姐重回巅峰。之后,她又相继演出了雨果的《卢切斯▪波奇亚》和《玛丽▪都铎》(1833)(“血腥玛丽”),塑造了一系列历史上著名的蛇蝎女子形象。
雨果热烈赞颂她的演出:“乔治小姐表演流畅,从哀婉到悲怆,她都演绎得游刃有余。”不过雨果对女性向来又爱又恨。他虽然与乔治小姐关系亲密,却依然不忘调侃讽刺爱人。乔治小姐年轻时体态丰腴。30 年代初,她已近 50 岁,演技炉火纯青,可惜身形俞加肥胖,令人啧啧称叹。
1832 年,乔治小姐主演了亚历山大▪苏麦(Alexandre Soumet)的《诺尔玛或杀婴者》。故事讲述了罗马统治高卢时期,女祭司诺尔玛(Norma)破除戒律,与总督坡里奥内(Pollione)暗通还生下两个孩子。哪知坡里奥内移情别恋。她愤然杀了自己的孩子,还将情事公之于众。
雨果平日喜好用炭笔蘸取咖啡作画消遣,他借机创作了《乔治小姐饰演“诺尔玛”》:乔治小姐手拿尖刀,鼻子又尖又长,凶相毕露,臃肿不堪。
雨果在另一幅素描中更直白地描绘了乔治的肥胖丑态。画家显然乐在其中,题诗道:“您曼妙的身体显露无疑,没有华服,也没有首饰。睡吧,我的美人儿。睡吧,我的高塔(斑鸠)(tour-terelle)!睡吧,我的高塔!”
“维纳斯”与“大浴女”
乔治小姐在 1849 年以 62 岁高龄宣布退出戏剧圈。同时,一颗璀璨的戏剧新星冉冉升起。1847 年,雨果开始猛烈追求年轻貌美的女演员爱丽丝▪奥兹(Alice Ozy,1820-1893)。爱丽丝曾经是雨果的好友、作家戈蒂耶的情人。雨果为了打动芳心,不惜以名利相诱:如果爱丽丝愿意委身,雨果可以安排她进入法兰西戏剧院,还让她主演戏剧《欢乐国王》。
1847 年 8 月 14 日,雨果写了一首四行诗献给美人:“黄昏降临,正是良辰。/天空布满金色霞光。/柏拉图期待着维纳斯从海浪中诞生。/我却更渴望看见爱丽丝上床。”雨果言辞轻薄,奥兹不甚高兴,她谦虚地说不敢与爱神维纳斯比肩。
“裸体维纳斯” 一直是画家们钻研女性身体美的永恒主题。19 世纪初期,这一主题绘画获得新滋养。东方故事集《一千零一夜》风靡欧洲,吸引画家们构想并展现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后宫,其中以安格尔(Ingres)在 1814 年创作的《大浴女》最具代表性。画家在女性裸体画中巧妙地融合了东西方情色元素。美丽的土耳其女子刚刚沐浴完,裸体躺在软榻之上,扭过头来,眼神魅惑。奢华的蓝色床幔垂挂在脚边。英格尔将这一神秘、迷人、理想化的东方女性躯体安置在了西方女性闺房(boudoir)之中。画家着意通过洁白、滑腻、修长的背部曲线展现情色意味,不惜违背人体比例:后人诟病他多画了三段脊椎骨,而且女子的左腿短小畸形。
安格尔,《大浴女》,1814
雨果对裸体女子在床上的美态钻研颇深。《笑面人》(1869)中的主人公格温普兰(Gwynplaine)误闯邪恶淫荡的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凹室(alcôve)。这里是贵族小姐们洗浴过后的休憩之所:墙上挂着带有挑逗意味的小幅油画,还有华丽的梳妆台、银色的帷幔和沙发床。公爵小姐被半透明的中国丝绸包裹,躺在床榻上午睡,曲线尽露。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可兰经。凹室很小,可是一切都亮闪闪的,因为有很多镜子。床榻上的女子更是闪耀着金光,仿佛维纳斯降临,又好像苏丹后宫的神秘女侍。雨果不禁赞叹女子的睡姿。他引用贺拉斯的句子道:“Sub clara nudalucerna.”(“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丝不挂。”)他还为此画了一幅炭笔水墨素描,与英格尔展现的女性背部曲线有异曲同工之妙:
1850年,画家特奥拉尔▪夏塞里奥(Théodore Chassériau)创作的《在泉水边休憩的仙女》向世人展示了女子的修长体态和光滑肌肤。
特奥拉尔▪夏塞里奥(Théodore Chassériau)创作的《在泉水边休憩的仙女》
画家并未忌讳表现女子腋下的“黑森林”(forêt noire):她不是想象中的古希腊女神和神秘东方女性,而是现实中的人物。画家的缪斯兼情人不是别人,正是拒绝成为雨果“维纳斯”的奥兹。然而雨果当时并非输给了画家夏塞里奥。奥兹在1847年投入了雨果的儿子夏尔的怀抱。父子二人在巴黎文艺圈上演了一场闹剧。
“萨提尔”
雨果在 60 年代创作的长诗《萨提尔》(Le Satyre)透露了他内心潜藏的欲望之火。“萨提尔”是希腊神话中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玩伴。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潘”(Pan)。他是个“半神”:他有人类的躯体,却长着山羊角和山羊蹄,是出了名的“色情狂”。在雨果的诗中,他集神圣与卑劣于一身,只要看见美的事物,便疯狂地追逐 :林中仙子、缪斯、花草、风、河流、鸟儿等都是他爱慕的对象。他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超越众神。在诗的结尾,萨提尔喊道“我是潘;朱庇特!跪下。”
保罗▪塞尚在萨提尔原型基础上创作的《绑架》,1867
“萨提尔” 变成了在情海中放浪的雨果的传神写照。他狂妄、强大,在欲望的驱使下勇往直前,却并非无往不胜,显得有些滑稽。雨果是否会被内心躁动的欲望而吞噬呢?
在欲海中沉浮的晚年雨果
1848 年,“二月革命” 爆发,路易▪飞利浦逃亡至英格兰。拿破仑一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被推举为共和国总统。他于1851年发动政变,建立帝制,称“拿破仑三世”。倾向于民主制的雨果十分不满,挑战王权,面临牢狱之灾。他只好带着全家逃亡至英国的根西岛(Guernesey)。
雨果被古老的海滨城市吸引。他凝望着大海,感受到它可以吞噬一切的威力。他的墨水画《我的命运》(1857),让人联想起18世纪后期日本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Hokusai)的《海浪》。困顿、悲观的雨果仿佛要被巨浪席卷进永恒的黑暗之中,前途未卜。
雨果绘制的《我的命运》
葛饰北斋的《海浪》
大海也象征无尽的欲望,引人向往,又令人恐惧。雨果在《海上劳工》(1866)中描绘的“章鱼”(pieuvre),揭露了人类被丑陋情欲操控的精神世界。章鱼没有骨头和血肉,只有皮囊。它浑身亮莹莹,匍匐着爬向岸边,预备交媾。它躯体的正中间有一个洞:“是肛门还是嘴呢?应该两者都是。”雨果写道。它看似柔软无力,可它的触角仿佛美杜莎头上的毒蛇,会将猎物死死咬住吸吮血肉。
雨果绘制的《章鱼》
在雨果笔下,章鱼成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它是大自然赋予的强力,也是丑陋不堪的怪物。东方岛国日本流传着海女被章鱼吞噬的传说。葛饰北斋的情色浮世绘《海女的梦魇》形象地描绘了这一暴虐情欲。
葛饰北斋的情色浮世绘《海女的梦魇》,1814
而19世纪末画家费力西昂·霍普思创作的《章鱼》更是让这个在大海中诞生的怪物取代了在女子睡梦中施暴的小恶魔(Incube),将它请到了西方裸体美女的床榻之上。
费力西昂▪霍普思,《章鱼》,1887
此时的雨果不再以欣赏、赞叹的眼光窥视美丽的女子裸体:他没有吟咏快乐狂妄的萨提尔,而是塑造了一个撒旦式的情欲魔鬼。
福赛利,《梦魇》,1782
雨果高寿,他在 1885 年逝世,享年 84 岁。这是文学界的幸事。然而,雨果却要眼睁睁看着至亲先他而去。1871 年末,拿破仑三世下台,雨果以胜利的姿态返回法国,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却相继逝世;只有茱莉娅特陪伴雨果到 1883 年。
1890 年,罗丹创作了雨果的纪念雕像。与雨果类似,罗丹也是一位在欲海中嬉戏的艺术家,这或许能帮助他更好地诠释雨果。
巴黎皇家宫殿花园,摄于1909年,罗丹1890年创作的《维克▪多雨果纪念雕像》
罗丹表现了在根西岛流亡时的晚年雨果。裸体的雨果坐在海岸边。他的左臂伸向前方,试图平复暴虐的海浪;右臂则向后弯曲。他右手靠在耳际。在他的耳边,悲剧缪斯喃喃低语。他微低着头,似在聆听,又好像在沉思。